16
贾村老槐树下,石爷的磨刀石每推一次,就溅起一串猩红的火星。那些光点贾村老槐树下,石爷的磨刀石每推一次,就溅起一串猩红的火星。那些光点坠入盛着清酒的粗瓷碗里,发出"嗤嗤"的轻响。奉喜缴获来的东洋酒用红绸包着,在月光下像团凝固的血。石爷仰脖灌下一口,烈酒灼过喉咙时,恍惚又见四年前那个雨夜,秀儿被扯落的红头绳,在泥水里艳得像道伤口。
奉喜在油灯下把玩缴获的怀表,表盖里那朵樱花已被血渍染成暗红。信鸽掠过窗棂的阴影投在墙上,他突然想起刘洁说过的话:"鸽子啊,就算飞过千山万水,也记得回家的路。"指尖无意识抚上腰间的枪套,山茶花的绣线已经有些脱色,却依然倔强地绽放着。
孟仵村村一役的胜利,让李挺眼中燃起更炽热的火。他连续几夜伏在邯城草图上勾画,铅笔在纸面游走如龙,时而顿住凝思,时而又狠狠划出几道锋芒。最终"咚"的一声闷响,他的拳头砸在城西蔺村机场的位置,震得茶碗里的水纹荡出同心圆。
"炸了这王八窝!"李挺的络腮胡都激动得颤抖,铅笔圈出的机场轮廓在他眼里已化作燃烧的火海。
奉喜闻言眉头紧锁,这简直是要用镰刀劈开太行山。他按住老友青筋暴起的手背:"挺子,咱们现在连个炸药包都没有......"话音未落,李挺就猛地站起,板凳翻倒的声响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喜子!"李挺的眼睛亮得吓人,"东北人打猎时,用陷阱还放倒熊瞎子呢!"他粗糙的手指划过地图上标注的油库位置,指甲里还残留着孟仵村战斗时的血渍。
李挺的身影消失在崔曲的夜色中,一连数日杳无音信。直到某个露水凝重的黎明,他的草鞋碾碎了庙门前的蜈蚣草,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惊醒了破庙里的众人。茅草帘子掀开的刹那,二十双眼睛同时被刺痛,车厢里整齐码着几个军绿色油桶,"昭和制油"的日文标签在晨光中泛着狰狞的光泽。
"喜子!够劲儿不?"李挺咧嘴一笑,露出沾着煤灰的牙齿。他指甲里嵌着的膏药旗碎屑,比任何语言都更有说服力。
奉喜的刺刀撬开桶盖时,汽油挥发的气息瞬间充满破庙。这股刺鼻的味道让他莫名想起刘洁晒在窑洞前的山茶花,同样浓烈到令人眩晕。
"永东那边截了鬼子三辆卡车,车里全是这玩意儿”,李挺的指甲抠着桶壁上的膏药旗得意地说道“介同说能当炸弹使。"
油桶在晨风中泛着危险的幽光,奉喜的沉默被李挺当成默许。他知道这个从小一起滚泥巴长大的兄弟,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只是望着远处机场隐约的轮廓,奉喜握刀的手还是沁出了冷汗,这次要捅的,可是真正的马蜂窝。
蔺村如一颗不起眼的黑痣,嵌在邯城西郊的褶皱里。这个不过几十户人家的小村落,三面环着低矮的丘陵,北临沁河的湍流,唯有一条灰蛇般的公路蜿蜒通向县城。谁也想不到,在这看似寻常的乡野间,竟藏着日军支援河南战场的空中巢穴。
每当那些钢铁怪鸟轰鸣着掠过邯城屋顶时,百姓们都仰着脖子张望,却不知这些死神从何处降临。直到李挺遇见那个从机场工地逃出来的崔曲老乡,老人枯瘦的指节比划着机库的轮廓,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浇筑混凝土时的泥灰。
此刻,李挺的手指重重按在草图上那个墨圈,油灯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只蓄势待发的猛禽。队员们眼中跳动的火苗越烧越旺,连最谨慎的老兵都开始擦拭枪栓。奉喜望着窗外的弦月,终于点了点头,这个决定让月光都为之一颤。
子夜的月光将丘陵勾勒成匍匐的巨兽。奉喜一行人赶着油桶马车迂回至蔺村南侧时,沁河的磷光正映照着机场轮廓,六架战机如沉睡的猛禽,银翼在探照灯扫过时泛起冷冽寒芒。
穿过最后一片灌木丛,铁丝网的阴影如蛛网般横亘眼前。奉喜眯起眼睛:西侧营房的灯火已熄,唯有指挥塔上的值班灯像独眼巨人般巡视;北面高地上的仓库黑黢黢的,宛如蹲伏的野兽;东门岗亭里,两个日本兵的刺刀偶尔反射出月光。
"挺子,"奉喜的耳语混着秋虫鸣叫,"我带人解决营房,你负责送那些'铁鸟'上火葬场。"李挺的络腮胡间闪过一丝狞笑,转身时油桶的金属碰撞声被他用咳嗽巧妙掩盖。战士们无声地散开,像一群即将扑向猎物的夜枭,羽翼擦过死亡的边缘。
油桶在泥地上滚动发出的闷响,惊得李挺后颈寒毛倒竖。他猛地抬手,所有人瞬间凝固,那"咕隆"声在静夜里简直像擂鼓。月光下,他快速比划几个手势,队员们立即会意,纷纷解下腰间水葫芦灌满汽油。粗布衣裳浸入油桶的"咕咚"声,被适时响起的蟋蟀鸣叫完美掩盖。
李挺的草鞋陷进湿泥,远处探照灯扫过的光斑像毒蛇的信子。他舔了舔崩裂的牙槽,血腥味混着汽油的刺鼻,酿成一种奇异的亢奋。
另一边,奉喜的钢钳咬住铁丝时,金属断裂的震颤顺着虎口爬上脊背。这感觉莫名熟悉,二十年前那个盛夏,他和石爷举着竹竿粘知了,蝉翼在蛛网上挣扎的颤动,与此刻如出一辙。
铁丝网的裂口如一张狰狞的嘴,吞噬了鱼贯而入的黑影。"上!"奉喜的嘶吼还未落地,探照灯的毒辣光柱便横扫而来。时间在那一刻凝固,塔台木架上的机枪骤然撕裂夜幕,枪口喷吐火舌的瞬间,奉喜看见跑在最前的小六子突然绽开,十七岁的少年像只装满红浆的皮囊被利刃划破,血雾里飞出半截红腰带,如折翼的蝴蝶飘落。
奉喜的驳壳枪划破光柱,"打!"字出口的刹那,缴获的歪把子机枪喷出复仇的火龙。探照灯炸裂的脆响中,机场陷入黑暗,只剩枪口闪烁的火光如地狱的萤火。凄厉的警报撕破夜空,像无数冤魂的尖啸,将这场夜袭推向血色**。
趁着混乱,李挺率领敢死队如鬼魅般冲向停机坪。半裸的汉子们怀揣油葫芦,在弹雨中狂奔,浸透汽油的衣摆在身后猎猎作响。营房门突然洞开,睡眼惺忪的鬼子赤着上身冲出来,三八式步枪喷吐的火舌瞬间吞噬了三个少年他们怀中的油葫芦炸成火球,照亮那些还没长出喉结的脖颈。
李挺一个侧滚躲进机腹阴影,齿间还残留着牺牲队员衣料的焦糊味。他颤抖着拔开葫芦塞子,汽油在起落架上蜿蜒成溪。油太少了,根本点不燃这钢铁巨兽。
回头望去,倒下的战友们至死还紧攥着油葫芦。李挺猛地爬回去,拽下死难战友手里的油葫芦,在弹雨中蛇行返行,碎石刮得他脊背血肉模糊。当他终于爬到"零式"下方时,身边只剩两人。
三人默契地分散开来,汽油如祭酒般泼向机身。李挺咬着火柴,在机翼上擦出火星的刹那,四年前妹妹被地主掳走时的惨叫突然在耳畔炸响。火苗顺着油痕窜起,瞬间将战机吞没。冲天烈焰中,那架"零式"像只浴火的怪鸟,发出金属扭曲的哀鸣。
北面仓库的枪口突然喷出火舌,两名队员如断线木偶般栽倒。他们怀中的油葫芦炸裂开来,瞬间吞噬了烧毁剩余战机的希望。李挺吐出一口混着泥沙的血沫,双眼赤红如困兽。
"操你祖宗!"他撕开血迹斑斑的褂子,双枪在手中怒吼。迎着仓库倾泻的弹雨,这个铁打的汉子竟发起死亡冲锋。手雷爆炸的气浪将他掀飞,身体如断翅的鹰隼重重撞上仓库木门,震得门轴吱呀作响。
另一侧,奉喜带队死死堵住营房出口,歪把子机枪的枪管已经烧得通红。"李挺!"他的吼声压过枪林弹雨,"给老子快点!"喊声未落,一颗子弹擦过他耳际,在身后的水泥墙上凿出个冒着青烟的弹孔。时间在硝烟中凝固,每一秒都淌着血。
战士们如怒涛般扑向西营房,子弹穿透躯体的闷响此起彼伏,像极了在河边戳破鱼鳔。奉喜的刺刀卡在一个鬼子肋骨间,刀身的震颤顺着臂骨直抵心脏。他猛力拔刀,带出热腾腾的肠子,如毒蛇般缠上手腕,瞬间血腥气喷了满脸。
塔台在爆炸中倾斜,探照灯架如巨人般缓缓跪倒。李挺火人般的身影撞向仓库,气浪掀起的尸骸与飞机残骸在空中碰撞,金属与血肉在烈焰**同跳起诡异的舞蹈。
奉喜踉跄后退,脚下踩着不知是碎裂的枪托还是谁的颧骨,这场以血为引的祭祀,终将整个机场献祭给了复仇的烈焰。
好一阵子,李挺的意识从混沌中浮起,如同溺水者挣扎出水面。眼前是仓库被炸穿的巨洞,月光如银瀑倾泻而入。耳中尖锐的蜂鸣持续不断,将外界声响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他狠狠拍打双耳,隐约听见远处枪炮的闷响。挣扎着想撑起身子,才发现浑身骨头像是被碾碎重组。借着月光,他看见身旁倒伏着两个鬼子,自己的双枪还冒着缕缕青烟。指尖触到半块怀表,表盖里穿和服的女人笑容依旧,而秒针永远停在了爆炸那一刻,这静止的时光,恰似他此刻被疼痛钉在地上的身躯。
李挺的视线逐渐聚焦在那些垒至屋顶的军绿色油桶上,"昭和制油"的白漆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嘶吼着用肩膀撞向油桶堆,金属碰撞的轰鸣如丧钟般震颤大地。
十来个油桶被他推至门口,顺着斜坡疯狂滚向停机坪。李挺抄起掉落的德式二十响,枪口喷吐的火舌追逐着滚动的油桶,子弹穿透铁皮的脆响如同死神的敲门声。
北面仓库突然爆发出刺目白光,奉喜目睹火蛇顺着汽油轨迹窜上机翼。爆炸的冲击波将他掀翻在地,整个世界在瞬间失声。在扭曲的热浪中,李挺燃烧的身影如同年祭时投入火堆的纸马,在冲天烈焰中完成最后的升华。风声呜咽,火舌舔舐着夜空,将半个邯城照得如同白昼。
李挺望着吞噬机场的烈焰,突然爆发出一阵嘶哑的大笑。在跳动的火光中,他仿佛看见小六子系着半截红腰带,和其他战友们一起朝他竖起大拇指。笑声渐渐化作哽咽,滚烫的泪水在脸上蒸出两道白痕。
"真他娘的......累啊......"他如释重负地瘫软下来,像头卸下磨盘的老驴。眼皮即将合上的瞬间,一双手粗暴地将他拽起。奉喜染血的五官在热浪中扭曲变形,嘶吼声刺破耳膜的蜂鸣:"挺子!给老子睁眼!"
最后的意识里,他感觉自己被甩上肩头,坠入冰凉的河水中。沁河河的暗流裹挟着两人,将漫天火光隔成水底晃动的橘色光斑,宛如另一个世界的篝火。
河水啃噬着奉喜的脊背,李挺体温透过粗布衫渗透他的皮肤,像一块烙红的铁。身后机场的烈焰将整片夜空染成血橙,爆炸的气浪掀翻河面,裹挟着火星的碎石如雨点般砸落,砸在脸上生疼。
河面漂浮焦糊的羽毛,分不清是夜枭的残翼还是战机的碎片。奉喜抬手抹了把脸,掌心黏稠的液体泛着诡异的油光,不是是血还是油。五十多条生命,此刻只剩下这两具伤痕累累的躯壳,在暗流中晃动,像被战火燎秃的芦苇。
天未破晓,薄雾如丧纱笼罩着贾村。奉喜的草鞋陷在石爷门前的泥洼里。石爷拉开门栓的声响惊飞檐角夜雀,扑棱的翅膀搅碎了一地月光,洒在两张血迹斑驳的脸上。
石爷的烟袋"啪嗒"掉在地上。他帮奉喜卸下李挺,满是老茧的手触到李挺腕间红头绳,猛地一颤,那是四年前撤离时,他从秀儿辫梢解下系给李挺的平安结,如今已浸成黑紫色。
"其他人?"石爷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枯木。奉喜的喉结滚动,破碎的呜咽挤出牙缝,仿佛受伤的野兽“北边带来的同志,挺子的兄弟....全折了。”
北风突然撞开窗缝,将未燃尽的烟灰吹散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如同那五十多个永远留在机场的亡魂。
土炕上腾起的霉味混着新鲜血腥,煤油灯将人影扭曲地投在糊满旧报纸的墙上。石爷撕开李挺的衣襟,肋间弹孔汩汩冒着血泡,像口永不干涸的泪泉。十来条汉子沉默地围站着,墙上旧报纸"昭和十二年"的字样正对着李挺惨白的脸。
"换上。"石爷扔来件干净褂子,粗布在空中展开如招魂幡。奉禄走到院中,撕下黏在身上的血衣。井水浇下时,月光将血水映成蜿蜒的小溪,肋间那道伤口像只永不瞑目的眼。
破窗里传出石爷沙哑的追问“这到底是咋弄的?”,回答他的只有水瓢落地的脆响。蜷在草堆里的黄狗突然狂吠,对着血腥味龇牙咧嘴,被奉禄一脚踹开时,畜生呜咽着躲到磨盘后,只露出双发亮的眼睛,像极了机场塔台上那盏未灭的指示灯。
奉喜套上石爷的粗布褂子,衣襟上还带着晒场阳光的味道。"端了鬼子的飞机场。"他声音嘶哑,像砂纸擦过生铁。石爷手中的剪刀"当啷"落地,李挺肋间伤口里嵌着的铁丝碎屑,在油灯下泛着冷光。
李挺不省人事,昏迷中剧烈抽搐,额头的毛巾腾起白汽。"小妹...机翼...再浇..."破碎的呓语在静夜里格外清晰。石爷掰开他的牙关灌下药汤,褐色的汁液顺着嘴角流下,像条蜿蜒的蚯蚓。
奉喜蜷在土炕角落,缴获的怀表在掌心发烫。表盖里日本母子的合影被月光漂得惨白,远处机场的黑烟仍在夜空盘旋,恍若记忆中刘洁挥别的灰布头巾。
鼾声如雷时,梦境开始扭曲。小六子的红腰带在火海中翻飞,渐渐化作刘洁秧歌时的绸缎。两种红色在梦里交织,最终都融进蔺村上空那团永不消散的黑烟。
石爷家的黄狗突然对月长嚎,惊醒了半个村子,却唤不醒那些永远沉睡在机场的英魂。
奉禄踹开石爷柴门时,晨光透过窗纸,将奉喜背上的伤疤照得分明——那些纵横交错的疤痕,宛如一幅用血绘制的作战地图。奉禄的烟杆重重敲在炕沿,惊起一片浮尘。
"作死没够是吧?"奉禄的声音发颤,烟锅里的火星溅在李挺毫无血色的脸上。奉喜睁眼的瞬间,恍惚又回到昨夜火海。
"哥,记得咱小时候掏斑鸠窝么?"奉喜突然咧嘴一笑,"总得有人当人梯。"他嗓音沙哑,像砂纸磨过生铁。
奉禄一把拽起弟弟,踉跄着穿过院子。西厢房门闩落下时,惊飞了檐下的麻雀。"娘要是看见你这身伤......"奉禄的话卡在喉咙里。
"看见又如何?"奉喜猛地扯开衣襟,胸前的刀疤如蜈蚣般狰狞。他抓起粗瓷碗灌水的间隙,瞥见窗台上凤芝新纳的千层底,鞋尖绣着并蒂莲,那是为他说亲用的。
"喜子!"奉禄的拳头砸在炕桌上,"娘就你这一个......"
"不是还有你么?"奉喜轻飘飘一句,堵得奉禄像条搁浅的鱼,张着嘴只剩"嗬嗬"的**。院里突然传来母亲的咳嗽声,兄弟俩同时僵住,仿佛回到儿时偷枣被逮的瞬间。
奉禄望着弟弟消瘦的侧脸,鸭池村姑娘的八字帖在舌尖打了几个转,终究咽了回去。檐下悬着的腊肉滴下油珠,正落在窗台上那本黄历的"宜嫁娶"三个字上。
院中老槐突然惊飞鸦群,第七日的晨光里,李挺终于睁开眼。石爷蹲在门槛上磨刀的剪影映入眼帘,火星溅入酒碗的"嗤嗤"声,像极了那夜汽油引燃的动静。
"水......"李挺的嘶哑嗓音惊得石爷手一抖。水碗晃动的波纹里,突然浮现刘洁北上前的身影,那日她沙哑着说:"等桃花开遍邯城......"后半句被风吹散在漫天飞絮里。
奉喜摩挲着怀中怀表,刘洁改派安平的消息像根刺扎在心头。磨刀声戛然而止时,村口传来凤芝打水的声响。她腕间银镯碰撞木桶的清脆,恰似那年送别时,刘洁绑在行李上的铃铛。
